还记得两年前,卡洛斯·戈恩的世纪大逃亡吗?
2019年新年前夜,就在日本人民准备端起荞麦面欢度春节时,因“过少申报自身报酬”、“公款私用”等指控被捕的时任日产汽车公司CEO卡洛斯·戈恩突然跑路了。
重大经济犯从保释住所离奇蒸发,全日本公检法系统不由得老脸一痛。与此同时,记者们的面碗也端不住了。
戈恩究竟是怎么逃脱的?当时没有人知道答案。记者只能从现场的蛛丝马迹猜测:戈恩是邀请乐队来宅演出后,躲藏在乐队的大提琴箱中逃出。
这谍战大片一般富有戏剧性的猜想令人兴奋不已,很多不明就里的吃瓜群众信以为真。
直到近日纪录片《卡洛斯·戈恩:最后的飞行》上映,戈恩本人亲口复盘细节后人们才发现,原来现实版“Mission Impossible”远比媒体推测还要精彩得多。
2019年12月30日,日本传统新年“大晦日”前夜,一架私人飞机悄然降落在大阪关西机场。
飞机主人是音乐家迈克尔·泰勒和他的儿子彼得·泰勒,在与海关的闲聊中他们透露,二人将携带贵重乐器,赶去东京参加一场重要演出,并很快会在演出后乘机返程。
令人略感违和的是,泰勒父子身形壮硕、眼神精悍,看起来不像是音乐家,倒更像是贝爷一类的狠角色。不过能拥有私人飞机的又有几个会是寻常人物呢?海关没有多问,微笑示意二人通过。
违和感没有骗人。泰勒父子当然不是什么音乐家,而是作战经验丰富的私人安全顾问。
他们受雇于正身处保释期的卡洛斯·戈恩,前来协助他逃出日本。
这是一笔大买卖,据美国检方事后调查,戈恩至少向泰勒父子支付了86.25万美元汇款和50万美元的虚拟货币,总计报酬超过830万人民币。
而泰勒父子确实值得这个价钱。
父亲迈克·泰勒尤其是位猛人。
冷战期间,迈克加入美国特种部队“绿色贝雷帽”,受训成为一名“人体核弹快递员”——如果遭遇苏联入侵,他们将背上“特种原子爆破弹药”在敌人后方跳伞,直接引爆便携式核武器退敌。
退役后,迈克选择活用服役期间在黎巴嫩积累的人脉资源,在当地提供“安全服务”。
据FT报道,“从训练突击队员到保卫伊拉克南部的基础设施,甚至是保护负责调查当地大型坟墓是否涉及战争罪行的官员”,迈克·泰勒生意广阔。
一次护送生意,更是让他在“偷人”领域名声大噪。
这份委托中,他巧妙地帮助一位在黎巴嫩遭受家暴并被丈夫扣押护照的美国女性及其3个子女,从黎巴嫩成功偷渡回美国。
戈恩看中的,也正是这份本事。
戈恩在纪录片中声称,与网传情况不同,逃离计划并没有妻子卡罗尔的参与,而是完全由自己与泰勒父子沟通完成。
在日本警方的严密看守下,戈恩原则上不能持有智能手机,每周只有在律师事务所的监管下才能获得两次上网机会。
但戈恩还是搞到了一台智能机,联系上泰勒,像一位经验老道的特工,每天通过洗澡水声的掩盖,与泰勒反复商讨逃离计划的细节。
“从日本出逃和从黎巴嫩出逃,难度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日本还是个岛。”
逃离“监狱岛”的第一步,卡在了追及时间上。经过反复测算,泰勒选择放弃最初的海路方案——在戈恩被发现消失前,海路速度还不足以保证他能够逍遥法外。
最终几人确定,使用看似更冒险,实则更安全的空路方案。
戈恩:确实很危险,但没有别的办法了丨来源:《卡洛斯·戈恩:最后的飞行》
空路方案双线并行,一边泰勒父子搭乘戈恩的私人飞机抵日,伪装出豪客的形象,并着重让安检人员对巨大的乐器箱子产生印象。
另一边,收到飞机离陆的信号,戈恩迅速换上平时绝不会穿的运动服、棒球帽、墨镜口罩套装,平静地走出保释住所,前往东京都内的接应酒店。
在接应酒店简单学习如何行动、如何简单改变声音后,戈恩只身从东京品川站搭乘新干线前往大阪,会合早已在酒店等候的泰勒父子。
酒店里和泰勒父子一同等待他的,还有一个巨大的乐器器材箱。与网传逼仄的大提琴箱不同,这只四四方方的箱子更像是储存音响器材的巨箱,躲下一个成年男性完全不至于受罪。
戈恩藏进箱中,泰勒父子在箱底钻好气孔,又在箱中盖好白布,立刻搬箱启程。
选择大阪关西机场作为出入境地点,自然有足够的理由。相比于戒备森严的东京,关西机场的贵宾登机口出境安检一向以宽松而闻名,漏检或者不检的情况时有发生。
泰勒选择的乐器箱尺寸也是经过精心测量,刚好比贵宾登机口的小型安检仪大上那么一点,但又不至于大得离谱,进一步降低箱子过检概率。
一阵颠簸与摇晃中,戈恩朦胧听见箱外泰勒与安检人员的对话:
“这是非常昂贵纤细的乐器,我不希望让它一天之内受两次X光照射,今天上午可才刚刚照过。”
泰勒的语气有些傲慢,但很符合他的人设。
安检人员显然还对这位豪客留有印象,他开玩笑道:“嘿,这箱子里不会藏了个美女吧。”
瞬间,戈恩几乎感到悚然。
还好玩笑终归是玩笑,工作人员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为“音乐家”和他们的“昂贵乐器”放了行。
飞机离开日本,经停土耳其一家废旧机场,戈恩趁夜幕迅速换机,随后一路直达黎巴嫩。
黎巴嫩海关早已得知戈恩即将入境的消息,工作人员微笑着迎上前来:“戈恩先生,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黎巴嫩街头支持戈恩的广告牌
时间倒转回一年前,2018年末戈恩被捕的最初时刻。
那一天,出差归来的戈恩刚下飞机,就在海关被东京地检特搜部探员拦下,从此告别自由之身。
没有警笛、没有呼喊,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
第一个察觉到情况不对的,是远在国外的戈恩现任妻子卡罗尔。
“每次他下飞机,都会给我发信息,说‘我到了’、‘我爱你’,但那一天,他只说‘我到了’,却没说‘我爱你’。”
很快,卡罗尔彻底失去了和戈恩的联系。
与通常人们所想象的人性化日本不同,在东京的拘留所里,戈恩过上了“汉尼拔”式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禁止通讯、禁止会见律师,每天超过7个小时的单独审讯,就连放风也是单独一人:“你要快些坦白,不然连你的家人也会被逮捕。”
狭小的拘留室只有7.5平,每周只允许在固定时间淋浴2次。
戈恩称:“在那里,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戈恩辩护律师高野隆回忆第一次会见戈恩的情景:“他一点儿都不像电视里的样子,就像一个干瘪的老头,充满绝望。”
在长达3个月的拘留后,戈恩获准保释,但不到1个月,又再次因新的罪名被拘留,1个月后再获保释,两次保释戈恩共缴纳保证金15亿日元(约合人民币8419万元)。
戈恩所住拘留所个室概念图丨来源:《卡洛斯·戈恩:最后的飞行》
更令戈恩难熬的,是迟迟不见信号的审判日程:
“日本检方的刑事诉讼胜诉率是99.74%,对外国人的胜诉率只会更高。如果按照现在的节奏,至少要5年才能完成案件审理,再判我15年,那么等我恢复自由,就要到85岁了。”
戈恩等不起,也不想为了无法认同的罪名去等,戈恩决定跑路。
说起跑路,可能要算戈恩家的传统艺能,从父辈起,老戈恩家人就是把监狱当公园逛的一把好手。
1960年,戈恩6岁,父亲乔治因走私分赃不均、枪杀同伙神父被判入狱。狱中,乔治很快发挥能说会道的本领,大肆贿赂狱卒,不仅白天不用在监狱服刑,晚上还在监狱边开起赌场。
随后,由于监狱同伙供认乔治企图越狱杀害地方法官,乔治被判处更为严厉的10年徒刑。
1970年出狱仅仅4个月后,乔治再次因制售假钞被捕。这次他没有再安分服刑,而是趁5年后黎巴嫩内乱逃出监狱,偷渡巴西,安享晚年。
戈恩很少谈及自己的父亲,直到2020年法国杂志《L’Obs》东京特派员阿鲁诺撰写的戈恩传记《逃亡者》出版,世人才得以知晓。
但父亲丰富而成功的逃亡经验,无疑也给戈恩的选择天平,加上了一颗分量十足的砝码。
1999年初夏来到日本时,戈恩恐怕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如此狼狈的样子离开日本。
那时的他,是来“拯救”日本的。
1999年,日本第三大汽车厂商、曾经的日本民族工业骄傲日产汽车公司行将破产。这已经是7年来,日产赤字的第六个年头。
此时日产公司负债200多亿美元,国内市场占有率从峰值的74%跌至不到20%,全年成产的240万辆汽车中,只有一半质量达到可销售标准,全日本没有一家银行敢再向日产发放贷款。
为此日产不得不向世界同行寻求援助,但通用汽车等龙头纷纷回避,只有法国并不太出名的雷诺公司,考虑到国际市场拓展需求允诺出资。
但雷诺出资还有一个条件——要由雷诺公司副总裁卡洛斯·戈恩主持日产的重建工作。
世界上优秀的经营者很多,但像戈恩这样的“病危企业抢救专业户”却是凤毛麟角。在来到日产前,戈恩已经在3个大洲分别挽救了3家经营不善的大型公司,包括米其林巴西、北美,以及法国雷诺公司。完成这一系列壮举时,戈恩不过40出头。
而日产,将是他在第4个大洲施展拳脚的战场。
戈恩关停日产5家工厂,削减2.1万员工、零部件供应商50%、0.7亿负债
作为一名“成本杀手”,戈恩上任日产COO后,秉持一贯作风,大做减法。
把原本1145家零件供应商精简至600家,关停低效率工厂,裁撤21000多个工作岗位,短短2年时间,迅速帮助日产扭亏为盈。
这一经典战役,也被日媒称作“V字复苏”。
日产一战封神,“戈恩”的名字瞬间传遍富士山南北。媒体称他是“经营之神”,这个称号,此前只有松下幸之助、稻盛和夫等老一辈企业家才拥有过。
面向小学生的漫画杂志连载以戈恩为主人公的励志漫画,《日本经济新闻》请戈恩撰写专为政经大佬开设的《我的履历书》专栏,女性杂志评选戈恩为“最想让他做孩儿他爸的男人”,日本天皇为他颁发蓝绶勋章。
“野心是永恒的生命动力,是所有奇迹燃烧的火种。”
“我每个月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日本,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法国,三分之一的时间在世界各地。”
在旺盛的企图心的驱动下,戈恩不知疲倦地持续征伐。
很快,戈恩升任日产CEO、继任雷诺CEO,联合三菱,成为全球最大汽车联盟的当家人。
按老百姓的大白话来说,戈恩就是日产的“大恩人”,该供着敬着。
但在私下里,他从来都是不讨喜的。
一手提拔戈恩上位的雷诺前CEO路易斯·施维策说:
“像戈恩这样热情与企图心关都关不住的人,是很罕见的,失败就不在他的人生选项里。”
“但至于你说我喜不喜欢他?嗯……我对他的功绩很满意。”
受戈恩事件波及,一同面临法庭指控的戈恩副手格雷格·凯利说:
“戈恩是我的上司,和他一起工作很开心,但却亲近不来,至多也就是上司罢了。”
在雷诺声名鹊起后,法国上流人士邀请戈恩交游,但戈恩嫌弃繁琐,往往推辞不去。久而久之,上流社会也再难听到戈恩的名字。
戈恩的前妻丽塔,与他育有4个子女,当媒体问及戈恩对育儿有何帮助时,丽塔忍不住露出略显刻薄的冷笑:
“他不会出现在家里。家里的玄关永远是冰冷的,不会有拥抱和亲吻出现。”
没有人喜欢戈恩,他旺盛的野心犹如黑夜中的一捧烈火,足够炽热,却也轻易就能将人灼伤。
同为“经营之神”,与时刻强调道德规训的稻盛、松下等东方经营者不同,戈恩从不克制、也从不试图掩饰自己的欲望。
在戈恩的世界里,财富的前方还是财富,扩张的彼岸还是扩张。
2018年,一段逮捕戈恩的视频流传甚广。视频中,大批东京地检特搜部的警员将戈恩的飞机团团围住,气势汹汹。
然而,正如前文所说,这并不是真正逮捕戈恩的场面,而是警方特意放给《朝日新闻》的新闻镜头,用以向外界彰显逮捕戈恩的坚决态度。
逮捕戈恩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因为尽管事前检方已经联合日产进行了很久调查,但这家戈恩耕耘了近20年的公司里,并没有一个人给他透露半点儿警讯。
在拘留所的日子里,戈恩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与卡罗尔那场盛大的婚礼。
婚宴设在凡尔赛宫,仿照路易十四和末代艳后玛丽·安通内的样子,设计成了奢华的宫廷风格。
如今想来,那更像是一句不吉的谶语,预示着奢靡中帝后的断头与王朝的覆灭。
人人都说,认识卡罗尔以后,戈恩变了。变得更加柔软、时尚、有人味儿了起来。
2016年与卡罗尔婚后,日产-雷诺联盟业已成为全球最大的汽车联盟,戈恩第一次萌生退休的念头:
“我感到极为满足,日产没有我也能存在下去了。我也许也该多看看当下,陪一陪我爱的人了。”
然而手才在金盆里蘸了两蘸,人就先进了拘留所。
长达3个月的封闭拘留后,戈恩再见卡罗尔,不禁老泪横流:“我已经失去了太多,我好害怕,连你也会离开我。”
那一年,戈恩64岁,卡罗尔53岁,戈恩决定逃跑。
幸运地,他成功了。
影片的最后,黎巴嫩的风中,戈恩与卡罗尔面海而坐。他们不必再思考庭审、保释与辩论,但注定不再能去往他乡。
而因戈恩卷入事件的副手凯利,也在东京的公园里,与妻子静静依偎。他们即将面对庭审,注定漫长、琐细,却有微弱的、可以带来清白的希望。